毛焰与绘画达成一种相安无事
9月23日,毛焰同名个展在松美术馆正式开幕。本次展览由策展人崔灿灿策划,13个展厅集中呈现艺术家26年来创作的近百件绘画作品,使观众得以回溯一个时代悠远而真实的面貌。
也许毛焰为绘画而生。中央美院油画系毕业后,他去了南京,教书画画,与南京的作家、诗人来往密切。远离了伴随艺术市场崛起的名利场,却从未离开艺术的母体。
从“托斯马系列”、“苏格兰系列”,观众得以在毛焰作品中看到时间的期待。这显然不足以概括他对艺术的跋涉 。近几年的绘画发生了明显转向,无论是形象愈发简洁的肖像还是拓展而出的抽象作品,看似“提纯”的过程,不过是做了艺术上的“加法”。
在几十年的艺术经验里,结果不比过程来的重要。毛焰自带的绘画天赋,骨子里的感性与魄力相融合,在艺术史范畴变与不变的试验中,构成了一个多重指向的精神景观。
踏入展厅,步履在画面与画面间游移。展览并非以时代线索链接艺术家创作的主轴,而是致力其个人的系统,更像是毛焰个人研发的实验室。于是在展览的开篇,《椅子上的托马斯》,《小明》,第一张抽象作品《无题》,《青年》四件迥异的作品齐聚一室,作为艺术家1997年创作以来的四个切片,勾勒出26年间所搭建的工作方式与个系。
《我的诗人》是毛焰创作生涯早期最具代表性的肖像,肖像的工具属性,逐渐被隐匿起来。由此开始,毛焰从对肖像的表达,转向对肖像画全方位的分解,他的肖像画成为丢勒和伦勃朗以来,肖像传统的反题。
反复探索的肖像“托马斯”系列为展览的中心,这一系列的出现,让毛焰成为90年代第一个反复描绘西方人形象的中国艺术家,更与2000年左右中国当代艺术的主流叙事分道扬镳。之后20多年,毛焰完成了从主题性画家到语言性画家的转变。
2010年,毛焰短暂地去往苏格兰驻留,画下了一批极为特殊的肖像画作。这些作品是毛焰回溯欧洲经典肖像的时光逆旅,古典的情节从未褪去。
“两种抽象”是毛焰另一场与肖像并行的变革,绘画上的“一体两面”,为其清除过去的经验,拓展自身的边界,生成绘画的全新意义。
在展厅的另一边,纸本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更为私密、轻松、生动的视角。“静之物”成为另一种有关“肖像”的诗,它和主线之间彼此呼应。
展览以毛焰近期的肖像收尾,他用绘画的语言、意识地流淌、想象的显露替代了对象的真实。过去26年,毛焰磨练出一种主宰的能力,给自己和时间留下余地,和绘画达成一种相安无事。
毛焰 艺术家
QA
Q = 99 艺术
A = 毛焰
去除肖像中的工具属性
Q:此次同名个展以1997年的《我的诗人》为开篇,这件作品当时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A:《我的诗人》画的韩东是那时我一起玩儿的哥们,这张画的起因不是他的诗歌,而是他的经历——当时他谈了一场很惨的恋爱,在我看来他的眼神、轮廓和精神状态特别吸引人。我一口气画了半个月,都是夜里画的。
《我的诗人》,61×50cm,布面油画,1997
《椅子上的托马斯》,330×200cm,布面油画,2009
《献给戈雅的鱼头》,90×130cm,布面油画,2012
Q:松美术馆是比较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A:一个好的展览会让人感受到作品与美术馆的契合。不同系列的作品与各个空间流露出一种自然的衔接。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从肖像到抽象的“加法”
Q:关于抽象系列创作,你做了哪些新的创作尝试和突破?
A:艺术家的某种局限与封闭往往源于他自己。尤其是形成一定的成熟风格后,会小心翼翼的维护它,使这种风格得以稳定的延续,这通常是基于一种本能。
很多人自认是绘画高手,实际上并非如此。当我第一次尝试抽象时,我像一张白纸一样,无从落笔,这种意外激发了我对抽象的细细琢磨。对抽象的探索是一种新的学习,一种新的补充。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Q:肖像与抽象并行,是否也意味着一次创作方法和绘画心态的全面更新?
A:或许抽象是一件让我冒险的事情。已经有很多艺术家做过类似的尝试,我没有给自己太多压力。自我诉求很重要,我尊重自己的一些愿望,一些起因,一些渊源。画不下去就搁置在那,过一段时间有点想法了再继续……第一组抽象作品《无题》从2015年延续到2018年。突然一天下午,我和一个学生聊了点什么一下子把作品完成了。有时候达成,是完整的,也可能只是非常小的一个地方。
绘画的可能性相对于它的局限,反而是更加开阔的。无论风格多么独特、语言多么成熟,当我画了几张特别好的作品时我认为就可以结束了,没有必要维护和重复。我会思考接下来要画点什么,稍微转换一下思路。
我的诉求很复杂,既喜欢从一而终,也喜欢举一反三。在重复中寻求变化,变化中有所控制。2015年的时候,我觉得必须要将抽象落到实处,不能只停留在想的层面。把自己忙进去,到殚精竭虑的地步,很奇怪的一束光就射进来了。
我曾对灵感不屑一顾,但是很多东西深思熟虑后真的会带来某种回馈,顺着启示走就行了。包括相应的技法、语言方式、材料……之前都没碰过,但是很多东西会应运而生,没有任何的隔离感。
《无题 No.3》,150×100cm,纸上水彩,2015-2018
《碎齿 No.1》,30×40cm,布面油画,2021
《已凝结或漂泊的 No.1》,150×100cm,布面油画,2022-2023
讨厌特别油画的油画
Q:在今天,在你看来一个画家,在绘画中到底企图得到什么?
A:我还有很多想画的东西,对所谓语言的难度仍有渴望。语言的难度系数一但增加,很多东西需要重新解决。绘画本身的难度,像开阔性、语言密度等。
一张作品的完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在语言的密度上,我尽可能把简单的东西画得丰富,在做“加法”。那些古典大师、现代主义大师的画作中,有很多高度、难度是我们不可企及的。对画家来说要有克服的愿景,反复的画进去,回到原点,再来一遍。这对我来说仍然充满吸引力。
如果对绘画没有诉求,我完全可以越画越熟练,这样的作品是没有意义的。我反而是要抑制这种能力。当时我画“托马斯”系列时,甚至产生了对绘画本身的抵触 ,我要消解绘画带来的快感,去掉那些表现意味的或者是很显的东西,让它变得无色无味,无声无息。
此外,对我来讲非常重要的是对语言的理解,在提炼中找到纯粹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大部分画家运用的语言、手法来源于西方,古典也好、当代也好,对我来讲是不够的,我一定要在语言上有自己的提炼。
或许是一个悖论,我讨厌特别油画的油画。如何在作品中画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回归到与绘画的关系上,“托马斯”系列在语言性上让我获得了一种非常确定的、我所理解的语境感。西方讲究语言,中国东方讲究语境,很微妙的。
崔灿灿
策展人 写作者
QA
Q = 99 艺术
A = 崔灿灿
作品、空间的节奏与迭奏
Q:谈谈展览主题。
A:“表达既是给予限制,不表达才接近于无限”。当下做一个展览很容易起一个名字,观众以此为关键词去衡量展出的不同风格、不同题材的作品,无论“加法”还是“减法”,最终唯一指向的是真正的、个人性的毛焰。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Q:如何看待毛焰作品与松美术馆的空间联结?
A:美术馆的13个展厅大小、尺度都不相同,基于展览8个单元的划分上,在轻重缓急、大小远近的关系中把作品系列之间的丰富性展现出来。以及展厅与展厅之间的衔接、曲折与通幽中,展现出作品与空间的节奏。
“毛焰”展览现场,松美术馆
肖像与抽象的化学酶变
Q:展览通过13个单元呈现毛焰跨越26年的近百件作品,你的策展思路是怎样的?
A:首先,展览不以时间性为线索,在艺术进与退的逻辑上,人们总是希望一个艺术家新的作品比过去画得更好,这是过去的衡量标准。
在现场展出的8个单元中,有按题材划分,像肖像、抽象、静物等;有的是按媒介划分,包括油画、素描、版画、纸本等;有按意识划分,像展览中探讨的抽象作品中意识的流淌和肖像背景中意识的流淌之间的关系。展厅之间互为副本,作品和作品之间并非1+1=2的问题,它不是物理上的连接,而是化学酶变。
化学酶变指的是在可控与不可控的意象之外产生的神奇反应。展览侧重呈现毛焰的个人系统,更像专注个人研发的实验室。
聚焦艺术家在不同系列间如何搭建关系形成结构:肖像和抽象之间的榫卯咬合结构,静物和肖像之间的互为写照的结构,油画和纸本中语法变化以及残缺与完整性对照……我们总在不同的系列之间寻找大小远近,那是毛焰通过不断变化自身轨迹来调整工作的方向和状态。
《 沙发上的墨水罐》,130×90cm,2017-2018
《弘一法师和马列维奇》,30×40cm,布面油画,2021
《圆屏和风衣男》,150×100cm,布面油画,2023
像艺术家一样活着
Q:此次展览前多次策展毛焰的展览,你如何看待他的艺术创作?
A:抽象的看待一个艺术家的创作,更多的是对其作品的描述,我更愿意把毛焰放到一个坐标体系里,并围绕三个方向展开:
第一,毛焰独特的个人性。与绝大多数艺术家的个人性通过自我达成不同,毛焰的个人性是通过作品达成。他笔下的肖像不是一个时代产物,人们无需从他的肖像进入时代的通道。作为国内最早的灰色肖像的创作者,他的绘画语言在色彩、符号、题材等中进行了“提纯”,绘画的对象不重要了,人们已被他语言搭建的过程所吸引,画面背景的笔触,人脸部的结构……构成了一种语言自身的魅力。
第二,毛焰独特的工作方法。或许人们认为对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作品,在我看来艺术史长久保存的恰恰是他们的工作方法。搭建的艺术结构、不同时期作品转化中艺术家是如何完成的……在构想、过程和结果之间不断的实验,毛焰有自己独特的观念表达与创作逻辑。
第三个,毛焰身上强烈的艺术家属性。在创作方式、生活状态上他具备了大量中国艺术家没有松弛感。有一段时间只写诗、读书、喝酒,在工作室里发呆;也有一张画反复画好几年,至今仍未完成,他在画上标注了“未”。绝大多数的作品进入展厅就成了标本一般,血肉不再流淌,成为了一个文化的样品。而毛焰的作品可以反复地画,反复地描述。
今天中国当代艺术圈,如同典型的职业化行业,所见的大多数是职业画家,他们适合现代艺术制度,适时的出现在画廊与艺博会。而艺术家本该有他的生活方式,独特的推进轨迹。“像艺术家一样活着”,艺术家应该度过怎样的时光,枯燥还是虚无?饱满还是专注?这也是毛焰值得我们重新认识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