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博物馆在几十年间经历了从政府接收到政府创办，再到民间资本创办的过程。在博物馆系统中，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的发展历史其实并不算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才开始较大规模地出现，虽然也经历了二、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但对于很多民营美术馆来说，路依然并不好走。

从创办者身份来看，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在中国有着比较特殊的情况。早期的一批与房地产产业有着比较大的关联性。从创办目的和经营角度来说，这一部分的美术馆并非完全致力于当代艺术的推广、收藏和公教，更多的是企业发展布局中的一个部分。

近些年，一些资深藏家或者有收藏传统的企业成为创办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的重要力量，这些创办者因为喜爱当代艺术而投身于收藏，故而所建立的美术馆有着更为专业化的管理和长远的发展规划。同时，这些创办者有着多年的收藏经验和相对完整和明确的作品系统，有力地支撑了美术馆的馆藏研究。

龙美术馆 西岸馆外观

伴随着更多民营美术馆的出现，以及人们对当代艺术的兴趣和对看展览的需求的增加，意味着美术馆面临的挑战也越来越多。例如，当努力实现“颠覆性”和“新颖性”日益成为美术馆既定秩序或公认标准的一部分的时候，如何坚定地保持学术性和专业性？就历史尚未完全发展的当代艺术而言，怎样梳理其脉络并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是实际有效的？全球化的影响和公众对当代艺术兴趣的爆发，是如何改变了当代艺术美术馆传统的作品展陈和传播方式的？

虽然疫情之下，各个行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但是在这几年中依然有不少新的美术馆陆续建成并开馆。在让人感慨无论发生了什么，历史的车轮一直在转动的同时，2022年8月，广东时代美术馆以“凛冬将至，匍匐前进”为题宣布将按下暂停键的消息似乎又一次在提醒着我们：民营美术馆的困难一直都在，并且还没有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近几年开馆的民营当代美术馆和非营利机构

广东时代美术馆有着国际前沿的研究视角和专业且严格的学术运作机制，这在国内很多需要权衡多方关系的美术馆中显得独树一帜。专注学术性，会很大程度牺牲掉自我造血的可能，至少是在当下这个时代的国情中。

“林从欣：猪仔叹和毒物赋”展览现场，2021年 图片来源：广东时代美术馆

在我们此前做的中国民营美术馆馆长系列访谈中，很多馆长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以学术性为目标与实现自我造血之间的矛盾。坚持学术性和术业有专攻的前提是美术馆的运营有着强大且持续的资金支持，当然也需要创立者和赞助人有对美术馆事业的远见卓识，如北京中间美术馆背后是一个由基金会支持美术馆的良性机制，确立让专业的人做专业事的理念，以此保障美术馆能有长远的发展。

但就全国而言，这种美术馆还并不多，且绝大多数的民营美术馆都面临资金短缺的问题。资金短缺，意味着美术馆的很多“幕后”工作都很难开展，比如研究和收藏。而很多依靠企业母体供血的美术馆还要承受不稳定、边缘和弱势地位带来的压力，所以，如何实现自我造血，成为了当下很多民营美术馆的重要课题。

“我们的共享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北京中间美术馆

由此而言，美术馆网红展和国际大咖展的大规模出现并不奇怪，观众买单，票房可观，何乐不为？就观众层面而言，对于当代艺术美术馆来说，当下最紧迫的问题之一是如何应对观众数量的增长和看展要求的变化。观众逐渐适应了“买门票逛展”这样的消费形式，但在当下，对于大多数买票看展的观众来说，展览更多是一种偏向娱乐的消费行为，在此基础上兼顾艺术普及的功能。相比对真正好的艺术品和真正好的展览的需求，也许现场“是否出片”更能打动观众花钱去看一场艺术展。为满足观众的这一诉求，一些展览在设计时通常会使用流行的视觉设计元素、光影技术、高饱和色彩等。

我们很难评判在当下民营美术馆生存为大的现状下，这种方式是否能走得远，但这一现象至少反映了一个问题——虽然美术馆的首要职能之一是致力于收藏和展示艺术作品，但吸引公众已经成为美术馆越来越重要的一个努力方向。曾经只有相对少数的人可以分享的空间，在当下已经成为更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共享的经历，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现代的当代艺术美术馆不仅具有艺术或精神性，也具有社会性，包含了观众与艺术品之间，以及人与人、人与空间之间的复杂关系。

“霹雳啪啦——萨波尔齐斯·博佐个展”现场 图片由木木美术馆提供

坚持学术性与受大众欢迎在当下看来也并非是一组势不两立的关系，只是当下大多数的观众要成为美术馆理想的观众，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过很多美术馆也努力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比如在2021年，武汉合美术馆的两个展览“缪晓春2021：Art Pre Ai”、“伸长你的眼睛穿过我——费俊作品（2013-2021）”，都是强调科技与艺术结合的展览，尤其是费俊的展览，有着很强的观众互动性，在专业领域和社会公众中都受到了比较强烈的反响。

“姿态云_姿态墙”，互动装置，2013，费俊与朱迪思·道尔合作作品 合美术馆展览现场

广东佛山顺德的和美术馆因安藤忠雄的建筑设计而成为著名的网红打卡点，同时策展团队对每一个展览的作品与空间所产生的关系都会做出专门的设计。美术馆弧形展厅的独特空间与艺术家的作品产生奇妙的对话，让观众每次来都有不同的感受和体验。巧妙地处理了展览的学术性与大众需求之间的关系。

“张恩利：肖像”个展作品《柱子》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和美术馆

《倪有鱼: 穹顶与刻度》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和美术馆

当下，所谓的“网红展”也需要辩证地去看待。仅是借用美术馆空间以流量为目的的策展，与结合当地文化和场馆气质为目的的策展是两个概念。如果一个展览能够与更多当地观众产生审美和情感上的共情，也能够极大地带动流量的增长。

“花花世界 曾孝濂”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昆明当代美术馆

“去美术馆看当代艺术展览吗？”这个问题放在几年前，似乎只是限于北上广深的专属问题。以当代艺术为主的美术馆为何扎推一线城市，其实也并不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毕竟在受众范围、公众对当代文化的喜爱与接受度、当代艺术历史的代际承接，以及艺术区和艺术家聚集的数量上，北上广深都占有绝对的优势。虽然近两年，一些大型的当代艺术美术馆，如南池子美术馆、UCCA Edge等依然会首选在北京或上海落地，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少依托在地文化渊源，在各地兴办的美术馆，也同样具备了国际化的规制和水准。

“丁乙：流动的无限”展览现场 TAG·西海美术馆，2022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摄影：王闻龙

科技与互联网带动了新的传播形式和媒介的形成，让当代文化和潮流文化能够迅速到达世界的任何角落。获取资讯不再受到时空的限制，这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北上广地区在当代艺术领域的“独宠”地位，使得当代艺术的资源在国内各地方城市变得更加平等；加之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审美趣味逐渐成为当下文化的重要一支，对于当代文化的需求也不再仅限于一线大城市。总结来说，各省市中越来越的当代艺术美术馆的涌现实际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实际上，公众对于当代艺术的需求看上去越来越多，仅仅只是表面的现象，其深层次的原因，可能依然更多来自于政策和整个社会的大环境，我们此前采访西安美术馆馆长杨超时，他曾表示：“改革开放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很多城市开始创建新型美术馆，尤其是近些年，中国进入城市建设的新阶段，城市文化和公共空间的建构成为城市建设的重要主题。基于这个主题，从当下到未来，一定还会有大量的美术馆、博物馆、音乐厅、文献馆等相关机构出现。”

X美术馆新馆外立面

不过，不在北上广深这样传统的当代艺术热门城市创建美术馆，也是当下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系统中的突出现象。回到地方，意味着美术馆的一个天然职能是与在地艺术生态产生更多交互。在拥有艺术史的宏观视角的同时，也在关注当地的精微个体，从而进一步推动本地当代艺术生态的建设与发展。如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从2017年就开始了一个支持杭州本地艺术家创作和展览的项目。并且在天目里美术馆筹备的阶段起，就一直保持定期走访在杭州的艺术家工作室、画廊等空间。可以发现，几乎每家美术馆当下都在做着扶持、合作，或者为当地艺术家提供展示空间的工作，同时，一些公教活动也在潜移默化地将本地艺术家的工作介绍给更多的观众。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程然个展“CK2K2X”海报 该展览由艺术家跨越5年的100余部短纪录片组成，从不同视角讲述一个当代中国的故事。

每一座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都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虽然随着经验的积累和不断对新形式进行尝试，为一些美术馆带来了更多的灵感，但在经历了3年疫情的停摆后，民营美术馆在现有税制基础和管理体系下如何自我维系？自我造血的尺度可以放大到多少？边界在哪里？固有的美术馆运营模式在今天是否仍然可行？依然是困扰民营美术馆的课题。除此之外，如何有效地管理也是中国的当代艺术民营美术馆亟待解决的问题。

照搬西方模式势必会水土不服；延续老路，在当下瞬息万变的时代也会举步维艰。变革成为了当下民营美术馆的一条出路。以和美术馆为例，不再设立传统的美术馆部门，而是设立三大模块：内容生产、市场营销、场馆运营。对此执行馆长邵舒表示：“我们抛弃了过往所有的做法，来尝试新的模式，我们也不知道正确与否，但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对呢？”

就民营美术馆的经营与管理层面来说，人才的短缺也是痛点之一。一些国内艺术院校艺术管理专业教学与实践的脱节，造成很多艺术管理专业培养出来的人员很难在实战中胜任美术馆的相关工作。

张晓刚“隐语之书”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昆明当代美术馆

当下，当代艺术依然是个比较小的产业，在整个经济体系中的体量相对较小，加之近些年经济下行，民营美术馆期望在政策上得到重视和获取一定的话语权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些都在影响着民营美术馆的经营和发展。

疫情成为了变革的催化剂，不仅仅是艺术圈。在新的环境下，很多工作更多的是重新出发而非延续旧状。变化带来的思考和新的环境下的挑战，能否为中国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的发展开辟出新的天地，还需要时间的考证。